梁朝偉

相遇與相知 啟發與琢磨

日期:2023年10月26日

地點:東京 (Hulic Hall Tokyo)

嘉賓:梁朝偉

主持:市山尚三

合作夥伴:東京國際電影節

時隔五年,亞洲電影大獎學院再次與東京國際電影節合辦大師班系列,請來今年於威尼斯影展獲得金獅獎終身成就獎的香港演員梁朝偉,與日本觀眾分享其三十多年演藝生涯的點滴和經驗。

 

東京國際電影節放映了梁朝偉親自挑選的代表作、王家衛執導的經典電影《2046》,緊接舉行大師班。門票開售後數分鐘已全數售罄,放映暨大師班當天全院滿座,可見日本觀眾對於梁朝偉的熱愛和期待。

 

與主持人東京國際電影節節目總監巿山尚三的對談當中,梁朝偉提到當年台灣導演侯孝賢邀請他出演《悲情城市》時,為他國語說得不好而將角色設定成聾啞人士,更為他介紹了一位聾啞人藝術家朋友。梁朝偉為了感受聾啞人的世界,很多時候獨自一人在酒店房間閱讀,由此侯孝賢導演為他推介了大量文學小說,其中對情感的細膩描寫,對於他日後表演有很大的幫助,此為拍攝過程其中一個最大的得著。此外,電影中一眾非職業演員真實而自然的演繹,啟發他重新審視自己的表演方式。

 

 

關於和王家衛導演長達二十年的合作,梁朝偉很慶幸在表演道路的瓶頸期遇上王家衛。導演除了通過拍攝抹掉他過於技巧性的表演,更為他介紹許多音樂、書本和電影。在一段長時間每天聊天和拍攝的過程中,他慢慢和導演建立了默契。他很欣賞王家衛調教演員的能力,整個優秀的團隊讓他獲益良多,並且能夠安心去改進自己,找到理想的表達方式。至於為甚麼會選擇《2046》,梁朝偉認為周慕雲這個角色對與他來說非常特別。作為《花樣年華》中同一角色的延續,他為了用一種完全不同的方式去演繹,堅持向導演要求在造型上加入鬍鬚,最終出來的效果印證演員有時候確實需要利用一些細節去投入角色。而他也覺得每一部電影、每一個角色,都是新的嘗試、挑戰和體驗。

 

 
作為演員,梁朝偉每演出一部作品都會用很長時間去準備和投入角色,一開始他會覺得很難分清角色和自己,但後來發現只要過回自己平常的生活,慢慢就會找回現實的自己。說到底其實是習慣,當用了很長時間去習慣一個角色,相對的也需要一段時間去離開他。
 
最後,在中港台、甚至荷李活都拍過很多作品的梁朝偉分享他來年的拍攝計劃,他將會用八個月的時間去準備明年開拍的一部德國電影。他也表示一直很希望可以與不同地方的團隊合作,認為絕對有機會在日本拍電影。
 
大師班完整內容:

梁朝偉:很開心有機會在東京國際電影節再次和大家見面,我印象中大概有十年沒有在日本上過台。

 

市山尚三:十年前是《一代宗師》的時候嗎?

 

梁朝偉:是的,我記得上一次在日本上台就是《一代宗師》(在日本上映的時候),所以好久不見,很開心可以在見到大家。

 

市山尚三:我本人最初看梁先生的電影,大概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時候,吳宇森導演和譚家明導演的作品,當時看到梁先生就覺得你是非常好的演員。後來《悲情城市》在日本上映的時候大受歡迎,可能日本觀眾中有很多人都是從《悲情城市》認識到梁朝偉,並一直追隨的。那是一種完全不同類型的作品,是所謂的藝術電影,梁先生的表演也很不一樣,當然我也覺得很好。首先我想開始一個比較輕鬆的話題,《悲情城市》這部台灣電影跟以往你拍的香港商業類型的電影很不一樣。我想問一下,這部電影對你來說有甚麼不同之處呢,或者有甚麼難忘的?

 

梁朝偉:首先,那時候我剛剛開始拍戲不久,所以我也很希望嘗試不同類型的電影,或者跟不同的電影組合去合作。剛好有一個機會侯孝賢找到我,我覺得那會是一個很好的經驗,所以就答應下來了。那時我對台灣的歷史不是太熟悉,而 (《悲情城市》) 那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台灣的故事,我需要看很多當時台灣歷史背景的書,另外侯孝賢也給了我很多書去看。準備這個角色的時候,因為我不會說台灣話,那導演就將我設定成為一個聾啞人。導演也介紹給我認識他身邊的一個聾啞的藝術家朋友,他也是因為小時候意外而變成聾啞的,所以其實在表演上面很多地方我都是模仿這一個人物。另外就是在我準備的時候,我盡量用很多時間獨處。我記得沒事做的時候整天留在酒店房間裡,就看書。我想感受一下聾啞人那種寧靜世界究竟是甚麼樣的。這是第一次讓我親身體驗到拍電影、拍藝術電影…藝術電影我以前讀演員課程裡面會看很多不同國家的藝術片,《悲情城市》是我第一次在現場感受到,原來藝術片是這樣拍的。另外我最大的得著除了可以在這個團隊學到好多之外,侯孝賢也令我愛上了文學小說。因為我自己平時總是獨處,侯孝賢知道我喜歡閱讀,就介紹了很多文學小說給我看。我發現在文學小說裡面對於情感、對於所有事情的描寫都很細緻、很豐富,我覺得這對我將來的表演有很大的幫助。另外一個最大的得著是,對我來說也是很震撼的,就是我第一次跟一些非職業演員合作。我看到他們那種很自然,也很真實的表演。那一刻我開始對自己的表演有懷疑,我會覺得是不是我太多演技呢?我怎麼可以令自己做到好像這些非職業演員這樣,有那種好真實、好自然的感覺?這是我在拍《悲情城市》裡面得到的一些啟發,也都影響我將來改善自己的表演方式有很大的影響。

 

市山尚三:當時侯孝賢導演有提供表演指導嗎?還是甚麼都不做,讓演員自己想辦法? 

 

梁朝偉:我相信侯孝賢當時要兼顧的事情實在太多,所以沒時間理我,他由得我自己發揮。

 

市山尚三:讓你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那會不會也很難?

 

梁朝偉:開始的時候我的確不太知道要怎麼做,所以後來他 (侯孝賢導演) 專程介紹了他的藝術家朋友,一個聾啞人士給我認識。我們特地坐了六個小時的車去台南一個地方去見他。見完他之後我就開始大概有一個…知道一個方向,就去模仿他的身體語言,以及那個神態。

 

市山尚三:(日文) 我好想繼續這個話題,但今天只能說到這裡了。今天我們看了的《2046》,是你與王家衛導演其中一部最受歡迎的電影。你們合作了七部電影,也已經認識很久了,想請你分享一下和王家衛導演一開始你們是怎麼開始合作的,當中的過程又是如何的呢?

 

梁朝偉:我很幸運在自己有段時間很迷失,也開始發現自己在表演上無法再進步,處於一個瓶頸位置的時候遇到王家衛導演。我還記得第一次和他合作《阿飛正傳》的時候,我相信他也看到我這個毛病。當時我對手是張曼玉,很多時候我們拍戲張曼玉拍兩、三個take就過了,而我很多時候要拍十幾個take,有時候甚至拍到26個take。當時我就覺得很有挫敗感,覺得自己是不是不會演戲。後來王家衛導演才跟我說,因為你太多演技,他想將我所有的演技都拆下來,讓我由心出發去發揮那個角色。直到我看到《阿飛正傳》完成品出來之後,我發現這個導演很懂得調教演員,也會將演員的優點發揮出來。從那天開始,我就決定要和這個導演拍戲,之後我們的合作就維持了二十年。我還記得剛剛開始和王家衛合作拍戲的時候,經常晚上吃完飯就會去他公司找他聊天,他也會給我介紹好多音樂、文學小說、書和電影。維持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有兩三年都是這樣,每一晚我都會去他公司跟他聊天、和他溝通。他似乎是透過一些音樂、電影和書,將我帶進去他的那個世界,而是我能夠理解的。有一次他介紹《挪威的森林》給我,看完之後他有一晚跟我說,你覺不覺得渡邊每一次送直子回家的時候,他永遠都只見到直子的背影,從來都不知道她的表情是甚麼?我腦海裡是可以visualise (想像到) 究竟他是想怎樣拍。所以經過差不多我們最初兩、三部戲之後,基本上我一看他的劇本已經大概知道他是會怎麼拍,大家好像無形之中有了默契。跟王家衛合作這二十年裡面,我覺得對我來說好像是演員在表演方面的第二次訓練。因為他 (王家衛導演) 和他的團隊都很優秀,美術有張叔平和他的團隊,攝影有杜可風、有王家衛導演,而我們每一次搭檔的都是很優秀的演員,所以每一次其實我都在他們身上學到很多。也是因為有這麼優秀的團隊,所以也可以讓我在這二十年間可以很集中精神去改善自己的那種表演方式。好像也實現了我在拍《悲情城市》時的那個願望,就是一直希望如何可以…一個職業演員可以做到非職業演員那樣的演出。可能我比較笨,所以需要很長的時間…我覺得是需要很長時間去學習、去實踐,以及去修正,才會得到我認為的一個最理想的表演方式。我總是覺得王家衛導演是有劇本的,只不過不告訴我們而已。但其實所有演員都很清楚整個故事是甚麼,也對自己的角色很清楚。王家衛導演有給到一些好清晰的指示和一些我們需要做的事前準備工作。只是要如何去完成那個故事,他就沒有跟我們說。我們每一天都只收到當天的劇本。我相信這是他一個很特別的創作方式,就是他希望在現場…他除了有一個完整劇本之外,還希望在現場看到有甚麼新的元素,無論是演員、或者是機器的運動、或者在故事上,他可以隨時看有甚麼可能性可以變動。所以他也可能因為這樣,不想讓演員知道太多,因為你知道太多的時候,會設定了一個方向、或者一個方法,那萬一他改動的時候就會沒那麼容易。所以其實每一次拍戲就會覺得好像是一個adventurous (驚險刺激) 的旅程。

 

市山尚三:我們之所以選擇放映《2046》,是應梁先生的要求。當然你有很多其他優秀的作品,為甚麼會選擇這部呢?

 

梁朝偉:因為《2046》這個角色對我來說是跟王家衛的合作裡面非常特別。這個角色是源自於《花樣年華》(In the Mood for Love)。到了拍《2046》的時候,其實是《花樣年華》的延續,是同一個人物,但王家衛希望我用另外一種方式去表達,就好像一個人很希望忘記自己的過去,重新開始,用一個新的姿態出來生活,用一個新的姿態去面對這個世界,所以對我來說很特別。因為周慕雲在In the Mood for Love這個人物,實在太過深入…你也知道王家衛導演拍戲花多長時間,就是你很長時間投入了一個角色,要將他完全做到另外一個人,我覺得不太容易。所以我還記得我第一天回去拍戲的時候就跟王家衛導演說,你可不可以給我一撇鬍子?我需要有些什麼東讓我自己覺得我不是那個人。但他當時跟我說不可以。我說不行我一定要一撇鬍子,因為我無法令自己相信我是另外一個人。結果我記得拍完《2046》,去康城做首映的時候,他看完首映在晚會的時候跟我說,“是啊,你真的需要一撇鬍子”。因為我覺得演員就是這樣,有時候在表演裡面你是需要利用一些東西去令你投入到一個角色裡面。

 

市山尚三:這是我第一次聽說,真的很有趣。你願意和王家衛導演多次合作,是不是因為他每次也能給你在演戲上的挑戰或樂趣,所以你願意不斷接演他的電影呢?

 

梁朝偉:絕對是。因為其實每一部電影都是一個新的嘗試,每一個角色也是。每一次都是一個新的挑戰、新的體驗。

 

市山尚三:我們也說一下梁先生自己吧。每次創作一個角色的時候,你都會做各種各樣的研究,去投入那個角色、去創造那個表演。您是如何探索自己,保持內在的新鮮感和養份?當中在尋找的過程中,又如何讓自己知道該在什麼時候回到現實的路上?

 

梁朝偉:開始做演員的時候會有,後來我發現其實…因為其實當你在一個角色裡面太長時間,你會分不清楚究竟那是角色還是你自己。但後來我發現當你離開那個角色之後,做回自己平時生活的時候,你慢慢就會回到現實的那個自己。我覺得一切都是習慣,當你用了很長時間去習慣一個角色的時候,你相對要用很長的時間去離開他。

 

市山尚三:我知道王家衛導演通常會用兩、三年時間拍攝一部電影,《2046》也一樣。停下來一段時間之後再回去拍攝會不會有困難?

 

梁朝偉:對於職業演員來說,都需要一個warm up (熱身) 的階段。每一次如果停下來太久,再回去的時候通常都需要一段時間才可以再進入那個角色。

 

市山尚三:我們時間不多了,我問了很多問題,也了解了很多想知道的,現在來總結一下。梁先生有出演過荷李活電影、中國電影等,我很期待接下來你會有甚麼嘗試?

 

梁朝偉:其實我一直希望可以跟很多不同地方的團隊合作,特別是我在中港台拍了很多年電影,荷李活電影也拍過了,我接下來是一直很希望可以跟歐洲的導演合作。我下一年會在德國拍一部歐洲電影,對此我也很期待,我準備用八個月時間去準備這個角色,因為有很多書要看,很多資料搜集要做。

 

市山尚三:我們都很期待。梁先生在日本有很多粉絲,我們都希望你有一天可以出現在日本電影裡。

 

梁朝偉:我相信覺得有這樣的可能性,我一直都希望在不同的地方和不同地方的團隊拍一部電影。

 

市山尚三:非常感謝,也感謝你這次來到日本。

 

梁朝偉: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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